右翼民粹化的德国刑事政策
李目臣
伴随着世界范围内右翼民粹（rechtspopulistisch）势力的崛起，披着“法律与秩序”外衣的文化种族主义，似乎已经对德国自由法治（rechtsstaatlich-liberal）的传统刑事政策产生了威胁。典型的事例就是，德国司法机构在处理元旦科隆火车站大规模骚乱事件上所体现的种种行为。德国法学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对这种危险的趋势提出了警告。
莫妮卡（Monika Frommel）教授在她近期发表的论文中（Punitiver Populismu）详细论述了一种新形态的民粹主义。此种民粹主义力图利用媒体将个别发生的案件加以放大，进而煽动起一般民众对特定族群的仇恨，最后再挟持所谓的“民意”反过来向主政者施压，迫使其对刑事政策进行调整。例如在此次科隆骚乱事件之后，右翼政论家爱丽丝（Alice Schwarzer）在她新出版的新书（Der Schock – Die Silvesternacht von Köln）中就在毫无系统研究的情况下，将这一事件归咎于穆斯林文化“轻视妇女的特性”以及德国社会的伊斯兰化。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狭隘偏激，例如德意志联邦刑事法院大法官托马斯（Thomas Fischer）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场悲剧之后司法机关最应检讨的是，为什么在案发现场的疑犯会持有来自摩洛哥的枪械。
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看，鲜有政客从这个角度来论述如何改进当下的刑事政策。相反为了应对德国选择党（AfD）带来的选举压力，大家都去忙着辩论如何维护法治秩序。这种重建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的口号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我们不妨将视线放回四十多年前的美国。当时的总统竞选人尼克松和华莱士都不约而同地将政策重点放到如何面对犯罪率的增长上。他们谈到了执法机构的能力弱化，警用装备的老化，警察权力的限缩等等。但是所有的政治词语其实都是在含沙射影，暗示他们会对那些不守规矩的黑人采取特定措施，进而讨好数量上占有优势的白人选民。当时的南方种族主义者故意将黑人描述为邪恶且暴力的“性掠食者”，他们埋伏在暗夜的街道上对白人女子伺机施暴。在这样的社会舆论下，美国政府最后祭出的应对之道在今天看起来实在是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政府为警察配发了大口径的警枪。因为当时的刑事政策制定者认为，只有这种枪械才可能将那些健硕的黑人一击毙命。这种南辕北辙的刑事政策直接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对立，其造成的社会负面作用直到今日也没能完全消除。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各国的政治家似乎并没能从中吸取教训。
在如今的西方民主国家无论是瑞士的团结党、奥地利的自由党，还是法国的民族阵线党，以及美国总统候选人特朗普都是假借“法律与秩序”，利用部分民众对于穆斯林的非理性恐惧聚拢了大量的民粹支持。目前德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理性地讨论刑事政策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所有的投机政客都拼命利用仇恨与恐惧摄取政治资本。他们的策略分为两步，第一步是默许或鼓励基层党员发表煽动性言论，例如在今年九月十六日的图林根州选择党集会中，地方党部主委就公开宣称：“越来越多的女性成为了性侵的受害者。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竟然有那么多金发妇女会觉得缺乏安全感！”虽然他没有说谁是性侵者，但是台下的该党支持者却已经开始狂呼“穆斯林滚蛋”了。
第二步则是右翼政党的高层决策者，他们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言论里避免出现露骨的种族主义言论，另一方面又在指桑骂槐地高谈阔论，如何应对不断成长的外国人犯罪数量，并力图将穆斯林塑造成蔑视女性的街头流氓。这种论点本身根本不值得讨论，学术研究报告和官方数据通通证明尽管犯罪数量出现了增长，但是一旦同大幅增长的外国人人口基数相除，其犯罪率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地方。然而他们却成功地博取了主流媒体的关注，并迫使其他主要政党腾出大量的精力对其莫须有的指控进行回击，而这种回击又会回过头来博取媒体的闪光灯。对于这种右翼政客荒谬的刑事政策讨论，莫妮卡教授做出了精辟地总结：“选择党所谓的加大处罚力度和降低性侵类犯罪入罪标准的诉求，实际上就是在鼓动民众对于穆斯林族群的恐惧和仇恨，并在这其中获得选举利益。”
除了投机的政客以外，还有一群常常被人忽视的助纣为虐者，他们就是各种安全设备和自卫装备的生产者，以及这些厂商的代言人。他们的收入主要来自于人们的不安全感，于是他们便拼命地煽动人民心中最深的恐惧感。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具破坏性的是，他们试图迫使联邦政府放宽武器管制法。不过令人稍感放心的是，这样的议题在德国社会还是鲜有共鸣。但是他们对刑事政策的潜在影响也是不容小视的。
最后，让我们再次回到科隆骚乱案本身，令人费解的是这个案件已经被德国司法部定义为“一种集团犯罪的新形式”（neuen Dimension von organisierter Kriminalität）。但是这一个案子在所有犯罪学者眼中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这样的案件在世界上的各大都市都不算罕见，其形式都是若干犯罪分子在人潮混乱的地区通过暴力抢夺被害人的财物。如果说一定要讲什么特点，那就是右翼分子一直暗指的难民因素。其实即便是难民问题，民粹者也没人愿意认认真真地讨论文化融合政策，甚至他们也不关心他们所指责的难民问题。他们关注的只是议会中的席位，以及政治的权力。但是不幸的是，这种不负责任的政治操作却连带波及到了至关重要的刑事政策，德国的法学家甚至担心有一天所谓的“反德国本土文化”将成为加重刑法的因素。
以莫妮卡教授为代表的德国法律人尖锐地指出了这一问题，她的勇气与远见是值得每一个法律人所敬佩的。
本文由WELLS编辑团队版权所有，如需授权，请联系中国法学学术平台：editor@wells.org.cn或WELLS2016@163.com。
阅读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