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联合声明”的可能误读：贸易战中的“假想敌”

转载自叶檀财经

作者介绍：彭德雷：华东理工大学商学院副教授，兼任上海交通大学亚洲法研究中心研究员、瞭望智库入库专家、澳大利亚、瑞士等访问学者。

针对近日“美欧联合声明”，国内外媒体纷纷报道、评论，有些分析描述让人真假难辨。本文意在提供另一些思考的角度。

一、特朗普贸易政策的“八字”理念与“五零”目标

1. 自由、公平、互惠与平衡。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尽管其言行表现出一定的反复无常，但也不能说无迹可寻。或许尚不能把握其发起贸易战所希望达到的全部目的，但其贸易政策基本理念仍可归纳为八个字：自由 (free)、公平 (fair)、互惠 (reciprocal) 与平衡 (balanced。这一理念对排行老大的美国当然是最为有利，但能否站得住脚，却存在争议。

就如中国驻WTO大使在与美国大使交锋时所称：“在批评别人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像发达国家一样，发展中国家保护知识产权水平的提高需要一个过程”；如巴基斯坦的大使所说“不能做过河拆桥、上房抽梯的事”。关于特朗普的贸易理念只是本文的一个导引，在此将重点讨论近日发布的“美欧联合声明” (英文：Joint U.S.-EU Statement following President Juncker's visit to the White House)。

2. 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及零货币操纵、零增值税。该份声明的亮点之一无疑是“零关税、零（非关税）壁垒、零补贴 (zero tariffs, zero non-tariff barriers, and zero subsidies on non-auto industrial goods)”目标。上述“三零”目标，可以说是“八字”贸易理念的具体体现，其目的都是要求贸易双方在形式上的对等一致。

事实上，纳瓦罗（美国白宫顾问——特朗普的左膀右臂）6月底在一次小范围的演讲中，几乎以特朗普代言人的身份，还提出了另外“两个零”：零货币操纵 (zero incidents of currency manipulation) 和零（进口）增值税 (zero instances of using the value-added tax)。 关于零关税，在美欧“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 (TTIP)谈判时，双方就曾进行关税清单互换（两次交换时间分别是2015年10月15日、2014年2月10日），提出对97％的进口商品取消关税，如果谈判继续进行，这一比例还将继续提高。简言之，此次“美欧联合声明”关于零关税的倡议，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向TTIP当初设定的谈判目标迈进。

零关税在理论上的确存在可能性。例如，最后的方案是设置几种例外产品征收关税，其他产品关税统一降为零。美欧两个经济体发展水平相当，双方也是特朗普上述贸易政策目标最好的“实验场所”。但如果谈判最终无果而终，同样意味着这一倡议遭遇难产。

二、“美欧联合声明”的可能误读：贸易战中的“假想敌”

1. 是声明 (Statement) 而非协定 (Agreement)。现有的一些分析可能直接跳过原文，以“协定”相称，存在定性上的误读。需要指明的是，协定在法律上属于国际条约，具有法律效力和约束力，在签订之前往往需要经过文本起草、谈判等，短则几年，长则数十年。声明的约束力则极其有限，特别是像本次美欧这一声明实质只是一种倡议。如果直接贯以“美欧关于贸易战的联合声明”（尽管是在贸易战背景下发布），对标题进行主观包装，难免先入为主。

2. 若美欧协定达成，WTO将成为一张废纸？对此，个人仍然偏于乐观！首先，美欧协定能否最终达成，存在概率上的不确定性。想要推动美欧自贸区谈判，这或需要重新回到此前陷入停滞的TTIP谈判，然而，目前双方在国内规制、贸易争端机制等议题上仍然存在分歧，加之欧盟内部决策体系复杂、英国脱欧等，都会影响到谈判的推进。其次，即便未来取得成功，协定涵盖的范围和内容的深度如何，也会影响协定的最终质量。最后，除非美国、欧盟和日本全部退出WTO，否则难说WTO会成为一张废纸。我们知道，目前中国在WTO下主要是与美国、欧盟和日本的贸易争端。但若以上三个成员退出WTO，他们也将失去挑战、质疑中国贸易政策的最好舞台，同时也意味着世界格局的彻底重构。

中国在WTO下的贸易争端图示

此前就有过TPP、TTIP会架空WTO的看法。但是，当前在贸易领域仍然找不到可以取代WTO的机制，甚至连这种雏形都尚未出现。因此，各方普遍认同和可行的方式仍然是基于现有WTO多边贸易体系进行改革，完全另起炉灶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和风险。目前，欧盟和中国一样，都主张维护多边贸易体制；并且本次“美欧联合声明”中，双方也提出共同改革世界贸易组织体制 (work closely together with like-minded partners to reform the WTO)。

3. “声明”意味着欧美结盟，欧盟在中美贸易战中已经选边站？从美国的角度而言，无疑希望拉拢欧盟。但“美欧联合声明”，本身只是缓解双方当前紧张经贸关系的方式，以及对未来经贸合作的一种倡议。当然，这本身也是美国、欧盟的利益所在。说到底，尽管欧盟对中国的有些政策存在不满，但还没有恶化到和美国结盟，加入到针对中国的贸易战中来。这对欧盟来说实在是代价太高，从上到下都难以得到支持。笔者也曾接触过一些欧洲人士，他们对川普政府发起贸易战，绝对是压倒性多数反对。

4. 贸易战中的“假想敌”。“合纵连横”，源自战国时期纵横家所推行的外交和军事政策。在当前中美贸易战背景下，欧盟与美国达成相关声明，自然会让人浮想联翩。因此，更应基于全局和长远利益，客观冷静地看待，防止误判，影响中欧正常的经贸关系。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在经贸领域欧盟和中国之间存在分歧。例如，关于市场经济地位、强制技术转让的认定等，对上述两个议题，目前欧盟和中国正通过WTO诉讼的方式解决。

其次，客观看待“美欧联合声明”。欧盟主观上并无意卷入中美之间的贸易战，不能仅仅因为一个意向性声明，就认为欧美联合。因为就在十天前，中欧也达成《第二十次中国欧盟领导人会晤联合声明》，按照此种逻辑，岂不证明，欧盟已经同意中国共同抗击美国，这显然也是不切实际。事实上，此次《中欧联合声明》比“美欧联合声明”更具实质性（仅从字数上而言“中欧声明”约9000字，“美欧声明”约700字）。

不可否认，在对华贸易政策的一些方面，欧盟的确表现出美国“追随者”的形象。美国同样希望联合欧盟、日本等对中国施压，借助群体优势增加胜算的可能，而不愿欧盟、日本只是免费搭车。但目前中欧经贸关系总体局面向好，将欧盟视为“假想敌”，目前没有必要，甚至可能影响欧盟在华企业的心态，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

三、“美欧联合声明”的三重影响

关于“美欧联合声明”，有些观点解读为“欧美结盟”，过于高估其影响；但也有一些观点寄希望于特朗普的反复无常，认为将和此前“中美谈判停战声明”（5月19日达成）一般，不久将成为一张废纸。尽管后一种观点理论上存在可能性，但对于声明中一以贯之的关切，仍然有必要重视，并关注后续动态。具体而言，此份声明若往前推进，可能存在的三重影响。

1. 对欧美的影响。如果美欧双方将声明内容继续向前推进，对美欧本身而言，意味着相互之间的贸易纠纷暂时缓和，这是最直接的影响。同时，在客观上为特朗普政府应对中美纠纷腾出更多精力。当然，对特朗普而言，自然又是一次鼓吹成就的好机会，可以增加其民意支持率。

2. 对中美的影响。若美欧在后续政策上开始具体落实声明内容，尤其是扩大相互间的贸易往来，例如，在服务贸易、化工、医药产品、大豆、液化天然气领域开展合作。这意味着美国此前因中国反制措施而遭受的负面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被欧盟消化。当然，具体措施能否落实后续还有待观察。

3. 对多边贸易体制的影响。“美欧联合声明”中提到美欧共同推进WTO改革，解决不公平贸易行为，因此，若WTO改革一旦启动，那么“知识产权、技术转让、工业补贴、国有企业”则将是多边贸易规则重塑时讨论的重点。美欧日对此已经多次发布声明，这也是上文提及的三者“一以贯之”的关切，这是他们的共同利益所在，中国一时还难以扭转。

四、当前仍然需要的一些关注

其一，结合美欧在WTO对中国的起诉，关注美日欧三方的关切。此前，美日欧针对中国或明或暗地发表过多次联合声明（如前所述，声明并不意味着欧盟和日本将联合美国，与中国打贸易战）。例如，2017年12月12日，在阿根廷WTO部长级会议期间，发表《美国、欧盟和日本联合声明》，对补贴、强制性技术转让等问题提出关切。2018年5月31日，再次发表《美日欧三方贸易部长联合声明》，表示三方将共同采取行动，共同应对非市场导向政策，加快制定有关产业补贴和国有企业新规则，以及寻求有效手段解决第三国贸易扭曲政策等。因此，不管本次“美欧联合声明”的命运如何，以上或都将是中国需要面对的挑战。

其二，继续与欧盟保持正常的经贸关系，加快落实本轮《中欧领导人会晤联合声明》，增强贸易互信，继续推进中欧双边投资谈判。事实上，刚达成的《中欧联合声明》有很多亮点。例如，双方承诺就世贸组织改革开展合作，并为此建立世贸组织改革副部级联合工作组；承诺坚定支持以世贸组织为核心、以规则为基础、透明、非歧视、开放和包容的多边贸易体制等， 其中有些内容甚至可以立即落实。

总之，不能仅仅依据一份倡议性的“声明”，就解读为在贸易战中“美欧结盟”，进而形成一种中国“腹背受敌”的误读。中国和欧盟之间合作远远大于分歧，应强化与欧盟的经贸关系，减少美国提高关税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密切关注声明内容的后续发展，防止美国通过夸大美欧的联合意愿，影响中国决策，欲使中国急于谋求与其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