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鹤熊之争”中的翻译问题?
田邦毅
一
2014年初,贺卫方先生为熊秉元先生《正义的成本》作序时写道:“斯密有专门论法律的演讲,他还提出一国财富增长的三个条件,即和平、便利的税收以及具有包容性的司法(peace,easy taxes 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以此说明经济学家关注和研究法学的传统[1]。
作为对这段文字中英文翻译的批评,熊秉元先生在2014年第7期《读书》上发表《把书读对》一文指出:“亚当斯密《国富论》中的一段话:“peace,easy taxes,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贺卫方教授引述为「有包容性的司法」。然而,斯密的原意是指:「只要不打仗,轻税,和『可堪忍受』的司法,民众就可以各得其所、自求多福」。可堪负荷(“tolerable”)的主体,是一般老百姓;有包容性(“tolerant”)的主体,是政府和公权力。因此,翻译成「有包容性的司法」,前后意义不连贯,也扭曲了斯密的原意——谋杀了英文!”,并言及“饱学之士,可能要深自检讨,所犯的错失是否可观、够分量?!”[2]
此文一出,众皆哗然,法学界也颇有微议[3]。
中国政法大学仝宗锦先生认为:“关于tolerable的翻译,“可堪忍受”一词这是从司法的消费者角度或者说民众的主观角度去翻译,但似乎忽视了斯密在这个地方可能对司法蕴涵的客观标准的强调。tolerable在英文含义上还有“过得去的”“尚可”这样的词义,我觉得这个解释比“可堪忍受的”更为准确。其实斯密的原文是试图论述政府最低限度的功能,几个要素其实就是维持公共秩序,尚可的税收制度(此处可以和法国对比,有人认为英国的税负其实比同期法国更重,因此也不能翻成轻税),以及尚可的还较为公正的司法制度。”
西南政法大学董彦斌先生认为:“贺提到原话来自斯密的一个演讲,熊则说这段话来自《国富论》,经我简单查找,这段话出处还未确切找到,但应不是熊所称《国富论》。关于司法前面那个定语,坊间译法多种,贺尝试做自己的译法?有何不可?”
贺卫方先生虽然对此事大度的说道,“我对于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的翻译确有再斟酌之必要”,但终究没有给出其认为更恰当的译法,也未对此段文字的出处做进一步的说明。(这是指在贺卫方发表《让亚当·斯密说好汉语》一文前,其在微博的回应。——编辑注)
学者间进行学术批评,是对学问进行深层次理解的活动。然而,由于中西之间存在着语言鸿沟,对于语言的理解极易产生分歧。但翻译的准确性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来形容也不过分。究竟贺卫方的翻译有理,还是熊秉元的批评中肯,抑或如旁观者所言另有译法?欲解开“鹤熊之争”中的翻译之谜,须得对上述文字的来源、字词含义及其话语背景进行一番寻根探源。
二
这段引起翻译争议的文字摘自下面一段句子:
Little else is requisite to carry a state to the highest degree of opulence from the lowest barbarism,but peace,easy taxes,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all the rest being brought about by the natural course of things. All governments which thwart this natural course,which force things into another channel,or which endeavour to arrest the progress of society at a particular point,are unnatural,and to support themselves are obliged to be oppressive and tyrannical.
在探究译法之前,有必要查明翻译争议隐含的一个问题,即这段文字的来源。贺卫方提到,该段文字来自斯密的一次演讲。熊秉元则认为这段文字出自《国富论》。
根据伦敦METHUEN出版社1904年出版的《国富论》,我们可以找到线索。原来,在经济学家埃德温·坎南(EDWIN CANNAN)为该书写的序言里面,提到了斯密曾经说过上面那段话,实际是出自于斯密在1755年的一次演讲[4]。这个演讲的手稿后来由杜格尔·斯图尔特[5](Dugald Stewart)持有。1793年,Dugald Stewart写了关于斯密一生和作品的回忆录,引述了该手稿的内容[6]。不幸的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斯密的手稿不知何故被损毁了[7]。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知道,鹤熊翻译之争中的文字来自于斯密在1755年所作的演讲。但是,在皇皇巨著《国富论》中,斯密有无再次使用“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这个说法呢?通过查阅《国富论》的英文原版[8],并无收获。但是,“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出现了27次之多。
由此可见,“peace,easy taxes,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的文字没有出现在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的正文之中。“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是斯密早期在格拉斯哥大学或爱丁堡大学演讲时的提法,在《国富论》中已经不再用“tolerable”一词来形容了“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了。
三
但是,斯密还是经常用到“tolerable”这个词。在坎南编辑的这本《国富论》一书中,有34处用到了“tolerable”。在《道德情操论》(The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中,也有9处用到了“tolerable”。不过,在《法理学演讲集》(Lectures On Jurisprudence)中,只出现了一次“tolerable”。
现在的问题是,当斯密用到“tolerable”一词时,他希望表达“tolerable”的哪种意思?或者说,是否表达了几种不同的意思?这个问题首先要从“tolerable”一词的含义说起。笔者的参考资料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英汉大词典》和牛津出版社的《牛津英语大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英汉大词典》中对“tolerable”的词义解释是[9]:1.(痛苦等)可忍受的;(错误等)可容忍的,可宽恕的。2.尚好的,还可以的;过得去的。3.<口>(身体)还算健康的。
《牛津英语大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中的词义解释是[10]:1. a. Capable of being borne or endured;supportable (physically or mentally);bearable,endurable.(可译为:可忍受或可忍耐的能力;肉体或精神方面可支撑的;受得住的;耐久的。)b. Of drugs: That may be endured,or of which the action may be resisted,by the human system.(可译为:【药物】人体系统可以耐受的,或者人体系统对其作用可以忍耐的。)2. Such as to be tolerated,allowed, or countenanced;sufferable,allowable. Now rare.(可译为:可以容忍、允许或者赞成的,可经受的,可允许的。)3. actively. Capable of bearing or enduring;tolerant.(可译为:【常用】忍受或忍耐的能力;宽容的、宽恕的。)4. Moderate in degree,quality,orcharacter; of middling quality,mediocre,passable;now esp. moderately good,fairly good or agreeable,not bad.(可译为:程度、质量、特性等方面适中的;中等质量的,中等的,尚可的;尚好的,还算好或者还算适合的,不错的。)5. As adv. a.5.a = tolerably(用作副词,与tolerably同。)b. pred. In fair health;moderately or passably well: = tolerably 2?b. colloq.(可译为:【谓词】身体健康的;适宜地或尚可地,与tolerably 2b同【口语】)
从上面两种词典的解释来看,当“tolerable”作“可忍受的”“可忍耐的”等解时,一般是指在“精神上”或者“身体上”的痛苦或者针对“错误”、“不当”而言;作“适中的”、“尚可的”等解时,一般是针对物品或者事物的质量、特点、性质等而言[11]。
在《国富论》中,斯密较多地使用了“tolerable”,因此,我们就以《国富论》为参考,探究一下斯密所谓的“tolerable”是上述那种或者哪几种意思?
我们用列举法,找几处《国富论》原文中出现的“tolerable”的句子,并分别用我国的几种译本的译文加以比较,进行探究。
在Methuen版《国富论》第一编第九章(BOOK ONE, CHAPTER IX, p.93)中,斯密第一次用到了“tolerable”。原文为:the great sums which they lend to private people in countries where the rate of interest is higher than in their own,are circumstances which no doubt demonstrate the redundancy of their stock,or that it has increased beyond what they can employ with tolerable profit in the proper business of their own country: but they do not demonstrate that that has decreased.[12]
商务印书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将这段文字译为[13]:“此外,荷兰人还把巨额资金贷给较本国利息率为高的外国的私人。这些事实,无疑表示他们资本的过剩,或者说,他们的资本已增加到投在本国适当生产上不能得相当利润的程度,但不表示商业衰退。”中央编译局版《国富论》(2011,p.72)将此处的tolerable profit译为“相当合理利润”[14]。人民日报出版社《国富论》将该词译为“可观利润”[15]。
Methuen版第98页,第二次出现“tolerable”: The lowest ordinary rate of interest must,in the same manner,be something more than sufficient to compensate the occasional losses to which lending,even with tolerable prudence,is exposed.[16]
商务版(p.88)译为:“出借资金,即使相当谨慎,亦有受意外损失的可能。所以,最低的普通利息率,和最低的普通利润率一样,除了补偿贷借容易遇到的意外损失外,还须有剩余。”编译局版(p.75)和人民日报版(p.44)均将此处“tolerable prudence”译为“相当谨慎”。
Methuen版第114页,第三次出现“tolerable”: Besides possessing a little capital, he must be able to read,write,and account,and must be a tolerable judge too of,perhaps,fifty or sixty different sorts of goods,their prices,qualities,and the markets where they are to be had cheapest.[17]
商务版(p.105)译为:除具有小额资本外,他不仅须能读,能写,能算,又须能相当准确地判断五六十种商品的价格与品质,并能以最低廉价格购买这些商品的市场。编译局版(p.89)将此处a tolerable judge译为“相当熟悉”。人民日报版(p.55)则译为“非常准确的判断”。
本文并不打算穷尽罗列“tolerable”在《国富论》中所有应用的中文译法,但从上述所举的例子来看,斯密在使用“tolerable”一词时,很多时候被中文译者译为“相当”、“相当合理”、“可观”、“非常准确”等词[18],即采用了《英汉大辞典》第2中解释及《牛津英语大辞典》第4中解释。
四
但是,上述探究并不能直接证明“鹤熊之争”的“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中的tolerable 也应该作如是解。而斯密仅仅在其早期的演讲中有这样的说法,在其后期的作品中均无此说法。因此,有必要对斯密究竟希望在经济增长繁荣过程中有一个什么样的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稍加考证,才有助于判断tolerable如何翻译[19]。当然,从字面上来说,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翻译成中文就是“司法机构”的意思[20]。
当斯密说一个国家走向繁荣的三个要素,即peace,easy taxes,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时,他还在后面附加了这样一段话:All governments which thwart this natural course,which force things into another channel,or which endeavour to arrest the progress of society at a particular point,are unnatural,and to support themselves are obliged to be oppressive and tyrannical.
可见斯密是反对压迫和专制的,认为它们不合乎自然规律的,会阻止社会从野蛮状态向文明状态发展。在格拉斯哥大学进行的演讲中[21],斯密认为(1763年),军事政府认可司法机构严苛化,只要皇帝认为案件和他有直接利益,司法机构就很难进行公正的审判。所以,斯密主张司法机构的法官应当实行终身制,并且保持独立性[22]。
斯密说,每个政府体制首要和主要的设计是建立司法制度,以防止侵害财产权的行为发生,使每个人能够安全、和平的占有自己的财产[23]。法律和政府的主要目的是确保个人能够增加自己的财产,并且享有自己的劳动成果。什么样的司法机构能够确保实现上述目的?斯密在不同场合给出了相近但稍有区别的提法。
在《国富论》第四编《论政治经济学体系》(p.185)中,斯密认为人具有天赋自由,政府为了保护人民的天赋自由,应当建立一个恰当的司法机构(an exact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尽可能的保护人民不受他人的不公正对待或者压迫[24]。
同样在第四编(p.214)中,斯密说,公正的司法机构(the impartial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关系到个人自由及自身安全感。为了让每个人在占有财产的时候能够感到十分安全,司法应当与行政分离,保持独立[25]。
在《国富论》(1904,p.395)第五编《论君主或国家的收入》中,斯密提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合格的司法机构(a regular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将无法保证工商业持续的繁荣[26]。这个合格的司法机构的目的是保护所有权;保障合同的履行;保障债务的偿还。
在国富论中,尽管斯密认为“确立完美的公平、自由、平等,是能够有效确保最高程度繁荣的秘密,”但是,斯密并不认为只有司法机构完美,才能让促进经济发展,同理,其他政府组织不必完美,经济也能发展。斯密关于司法机构的经验来自于英国的历史。尽管英国的司法机构远非完美,但英国的经济状况仍稳步提高。这是因为,英国的法律制度保护财产权,允许个人追求自己的财富[27]。
说到这里,我们大抵可以知道,斯密并不要求司法机构尽善尽美,但却希望它们“合格”、“恰当”、“公平”,能够保障个人的自由不受侵害,保障人民能够安全的占有财产,保障合同的履行和债务的清偿。
因此,当我们回顾本文开头,试图解开“鹤熊之争”中的“tolerable”如何翻译时,答案已经十分明显了。
五
译事艰辛。
一个普遍的观点是,英语比汉语在表达上面更加精确,尤其是英语的法律语言,更是以严谨、精确、详尽著称[28]。所以对缺乏英语作为第一语言背景的人来讲,准确掌握词语的含义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比如,就像“tolerable”给人带来的困扰一样,英语单词的一词多义现象甚是困扰翻译者,有时,译者甚至觉得套用任何一个含义都有可能解释得通,因而无法精准确定其真实意思。所以,因翻译的意思不同而引起争论,是相当正常的现象。无怪乎接触外文愈久,愈觉得直接看原文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不过,学术著作的翻译是不可或缺的学术交流活动,为了翻译的准确而进行正常的争论也是十分必要的。鹤熊之争,熊出没,鹤守门,性格不同的学者为了追求一字真意而遥相鸣啸,也算是给平日单调的学术氛围增添了一些乐趣吧。
【作者简介】
田邦毅,北京大学法学硕士,北京市康德律师事务所律师。
【注释】
[1]熊秉元:《正义的成本:当法律遇上经济学》,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
[2]熊秉元:“把书读对”,载《读书》,2014年第7期,第172-173页。
[3]贺卫方等:“与熊秉元先生商榷”,http://www.vccoo.com/v/9948df?source=rss,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8月5日。
[4] 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London,Methuen & Co,1904,vol 1,p.xxxv.《国富论》的出版时间是1776年,比这次演讲晚了21年之久。
[5] Dugald Stewart(1753–1828),苏格兰哲学家和数学家,以普及苏格兰启蒙运动闻名。曾在格拉斯哥大学短期学习。
[6] Adam Smith on the need for “peace,easy taxes,and a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1755)http://files.libertyfund.org/pll/quotes/436.html,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8月5日。
[7] Douglas A. Irwin,Adam Smith\'s“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http://www.nber.org/papers/w20636,p.3,最后访问时间2015年8月5日。
[8]这本英文原版是1904年由Edwin Cannan编辑,Methuen出版社出版的。根据该版本的kindle电子书查询“tolerable”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9]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2页。
[10] J.A. SIMPSON and E. S. C. WEINER,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XFORD: CLARENDON PRESS,Vol. xviii,1989,p. 199. 词义解释中括号内的中文是笔者所做的参考译文。
[11]其他词典也有类似的解释。比如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的词义解释是:1. fairly good,but not of the best quality. 2. that you can accept or bear,although unpleasantor painful. 参看Sally Wehmeier,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seven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p.1615. 又如New Practical Standard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的词义解释是:1. passably good;commonplace. 2. Endurable,capable of being borne. 3. allowable. 4. [pop] in passable good health. 实际上,这两本词典关于“tolerable”的第一释义就是“尚好的”、“还行的”、“过得去的”。
[12] 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supra note﹝4﹞vol. 1,p.93
[13]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84页。
[14]亚当·斯密:《国富论》(与前书为同一本书,仅译名不同),谢宗林、李华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版,第72页。
[15]亚当·斯密前书,胡长明译,人民日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16] 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supra note﹝4﹞,p.98
[17] Id.,p.114
[18]但并非全都译为这种中文意思。比如商务版第123页就将“tolerable”译为差可人意,编译局版则译为“可以忍受”,但人民日报版则译为“让人满意”。
[19]这部分稍稍涉及斯密关于司法机构及相关的法律思想,并不打算展开,只是想说明“tolerable”的含义而已。
[20]贺卫方和熊秉元均将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翻译为“司法”,是不准确的。Justice一词就足以表达司法的含义,加上administration则表示了行政(执行)机关、管理机关的意思。但需要申明的是,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绝不能译为司法行政机关。
[21] Adam Smith,Lectures on justice,police,revenue and arm,ed by Edwin Cannan,Oxford: Clarendon Press,1896,p.31.
[22]Id.,p.31
[23] Adam Smith,Lectures Jurisprudence,ed. by R L Meek etc,Oxford: Clarendon Press,1978,p.5.
[24] Adam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supra note〔4〕,vol. 2,p. 185.
[25]Id.,vol. 2,p. 214.
[26]Id.,vol. 2,p. 395.
[27] Douglas A. Irwin,Adam Smith\'s “Tolerabl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supra note〔7〕,pp.14-15
[28]宋雷、张绍全,《英汉对比法律语言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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